悉尼的冬天有斑斓万丈的日出和炫丽无比的晚霞，有风韵犹存的红叶和风华正茂的茶花，有温暖和煦的阳光和清朗透亮的明月，有万里无云的蓝天和山雨欲来的乌云，有天真浪漫的性情和间歇发作的变脸，有廉颇老矣的壮志和岁月静好的淡泊，像极了我们家晚年的老爷子。

爸爸生于广东，却有中原的血统，他继承了奶奶的白皙皮肤和爷爷的轮廓，是四兄弟姐妹中最英俊的一个，幸好是在南蛮之地他的冬菇墩身材并不明显，绰号是“肥仔”。听奶奶说，9岁丧父的爸爸为了吃饱饭总是先把弟弟弄哭。但是我相信只是偶尔为之，学业优秀的爸爸中途缀学赚钱供弟弟上学直到谋得一份教师职位。恢复高考后，爸爸边工作边学习，终于把梦寐以求的中山大学中文系的毕业证书收归囊中。在爸爸的带动下，我们家拥有5名高等院校毕业生，2名硕士，1名博士，在当地一时无两。爸爸在我四岁以前的印象很模糊，只是隐约记得爸每次回来的时候伙食就会有很大的改善，后来即使跟着妈妈住进了爸爸单位的宿舍，我还是很少机会见到他，他总是在我睡觉后起床前才回来，反正我也习惯自娱自乐倒没觉得什么。2个月后哥哥姐姐也回城读书，住进了挨着中学的独栋楼，我们家的一面墙成了学校的围墙。靠着爸爸和妈妈的工资和外快收入以及奶奶养猪的帮补，我们7口之家过得有滋有味的，挺过了最困难的返城第一年。

告别农村兴奋不已，回城也是挑战不断。三姐因为从农村来在学校给人扔石头撒沙子，一向不露面的爸爸知道后，二话不说带着姐看完医生后，当天就逐一找到那几个调皮的学生，当着他们家长的面教训了一顿，从此相安无事。那一天爸爸在我心目中形象一下子就高大起来了。三姐因为在校队备战市运会需要早上5点起床，有一天起晚嚎啕大哭把爸吵醒了，那一次爸没有护犊直接就把姐的田径生涯终止了。自那之后，只要他在睡觉，家里的人都得轻手轻脚屏住呼吸，生怕惹到牛魔王发飙。只要爸爸能睡好觉，我们家都是风和日丽欢声笑语的。

雷锋是宣传报道中的螺丝钉，我爸名不经传却是实实在在的活雷锋。我爸对谁都很好，无论困厄只要是可以或者别人找到需要帮忙的总是来者不拒，用无比耐心沉稳踏实如老黄牛的精神去解决户口就业入学等关乎人生转折点的大事，也殚精竭虑地做红娘推销农产品。在我爸的眼里没有理智和现实不可逾越的鸿沟，只有他人的希冀和肩上的担当。自己办不到的时候完全没有敏感的自尊心，几近固执地出钱出力出面求人。很多时候我们都劝他少管闲事，提醒他要把关系人情留给自己家人，爸就会说：万不得已谁想开口求人？别人没办法才找你，你能袖手旁观吗？爸爸也总是对我们说，过门都是客，进门都是家人。那时候我去其他叔叔阿姨家，一进门映入眼帘的都是假山流水潺潺池塘金鱼嬉戏，静几明窗纤尘不染，节庆期间张灯结彩楹联生辉，金桔迎客鲜花满堂。我们家简陋多了，推门进来除了桌椅没有任何其他装饰，只有憨状可掬的佩奇们在迷你的程家庄嗷嗷待哺。过了两年，天蓬元帅的徒孙们完成了照顾我们的任务，原来的居住地改装为访客专用的洗澡间，从此我们家成了驿站，门除了睡觉的时间都是开着的，偌大的客厅两排云石红木长椅和折叠茶几，电视柜都觉得占用地方，因为电视除了新闻时间是不开的，不然会吵着说话的人。我们有时也埋怨，想家里干净一点，但是爸坚持自己的观点：忆苦思甜，不能忘本，弄得一尘不染的村里人望而却步哪敢进门？要力争上游，要平视感恩，还要俯首拉人一把。

爸爸经常接济生活困难的乡亲邻里，我家拐弯那里住着三个小孩和双目失明的单亲家庭，我爸每一个月收到工资都给他们一点，平时送衣服，逢年过节送月饼年糕，小孩长大后帮忙找工作解决后顾之忧和养老问题。数以千计的村民在我爸的帮助下有些进城有些承包有些转工，都过上了更好的生活。爸在大姐和姐夫相继患病撒手人寰后把他们的年幼儿子带到我们家视如己出培养成人，到了谈婚时期女方家有顾虑不肯确定关系，我爸妈帮忙解决住房问题，亲自面谈女方家长保证自己会履行外甥父母的一切义务，终于促成好事。我们家的前院侧院都有邻居的僭建，有一处离我们家天台只有一厘米，但是爸什么都不说，还开解我们：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过来也没啥。有一年发大水几乎要开闸泄洪，我爸在防洪治水第一线，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我爸是超过30次过家门都没有进。我那时站在阳台就盼着爸送米送饭的小艇，看着绳索拉起来青菜鱼肉，那段时间我爸就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报纸上书本里的好人好事每一天都在我身边上演。善待彼此珍惜缘分，社会就是相依相衬的成员而不是泾渭分明的帮派，无论何时无论何地爸爸的那颗心仍然柔软仍然愚憨，坚信“尽吾志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

我爸没有八块腹肌，没有挺拔伟岸的身材，没有丰功伟绩，没有背景没有财富，但是不管岁月如何沧海桑田，他依然保持着生命的本色，成为可以托付的长辈，成为团队快乐的源泉，成为孩童坦途的保证，成为爱人安全的港湾，成为远近闻名的24孝孝子。我的奶奶自从分家后一直跟着我们住，97年爸妈过来澳洲后奶奶由亲戚照顾，每次病危只要爸妈回去都能挺过来，大家都说：“24孝子回来了，阿婆肯定没事了！”倘若奶奶不是选择保留完整躯体不愿意截肢，她估计还能活过104岁。很多时候很多人都认为结果不重要，享受过程才是难能可贵。这一碗鸡汤放在伺候老人身上，恐怕只有经历过病发时惊慌失措，经历过等待结果的忐忑不安，经历过守在病榻的无助无聊，经历过清便倒尿的呼吸困难，经历过生死一刻的如释重负才会体会到个中点点滴滴的艰辛和不易。

俗话说“拉女拉心肝“，因为是老幺，我每到假期总能跟着爸爸去水库去果园去农场。没有代表年龄的蛋糕，叔叔们总是准备同样斤两（代表我的岁数）的鱼代替。14岁吃上14斤的鱼，叔叔们变着花样地捏鱼丸釀鱼宝炒鱼片滚鱼汤。那一年的生日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那些水库的叔叔阿姨，每每想起总是唏嘘不已。那飘着香味的热气一直在我身体流淌，成了心内的一首歌。

没上小学前我就知道玩，爸找关系让我提前读书。高中时我要寄宿，爸怕我不习惯，总是周五就让司机来接我回家。高一的时候因为老师的缘故我特别想打道回府不愿意留在新学校。爸亲自送我回校，叮嘱说：“受委屈就告诉爸，但是要好好读书“。高二换了老师我心情就慢慢开朗起来。现在回想起来，幸亏有爸，不然我的光阴故事要重写了。

到报考高考志愿时，爸只提了两个条件：一是不能出省，二希望我去深圳大学方便照顾。我死活不肯顺他意，报了中山大学。在第二和第三志愿还偷偷报了南京大学和厦门大学（后来才知道这两所大学都得要第一志愿才行）。后来如愿被录取，爸也就适时放手。去大学报到那一天，爸妈帮我拿好床上用品后挑好床位铺好床吃完饭，专门交代室友要好好照顾我才离开。临走时特意嘱咐周末如果不回家就去叔叔家吃饭加菜，千万不要饿肚子。如果两个星期我没有回家，他就托点水果零食来，平均两个月就来带我去紫荆园吃一顿。爸来回差不多4个小时和我共餐不到一小时，有时候怕我就等，先让司机点菜自己来接我去餐厅。看我着急就打包给我，那时的我还埋怨没有午觉睡，不懂事的我呀脸皮真厚。大一寒假跟着冬梅去海南暑假跟着阿芳去广西，因为都有当地人接待，家里人还是放心的。大二的时候开始冒险，跟着阿内北上西安，集结九寨沟，挺进峨眉青城，驻扎成都片刻辗转乐山，直捣重庆漂流长江，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达宜昌。马不停蹄奔赴张家界，休整岳麓山下再杀一个回马枪，韶关丹霞养好身体再回家等开学。那一个月幸亏有爸准备的一箱快熟面和水果饼干，不至于在路途饥肠辘辘。从此我闻到快熟面就不感冒，一改挑食的坏习惯。大三那年，我在北京突然心血来潮单枪匹马坐上去在乌鲁木齐，在酒店打电话回家，当时线路不清楚也想省点钱，报个平安就挂线了。之后横扫北疆西征喀什南过库尔勒回师吐鲁番，嘉峪关上豪气冲天一番才会师咸阳。下了车我乐呵呵地直奔爸的单位，想第一时间与他分享路途趣事。那一刻的我来自土澳。回到家才知道自己杳无音信一个月，再过一天我爸就要启动寻人了。之后我又偷偷跑去了江南和东北，最后还悄悄地办了出国签证。碰到我这样的，估计老爷子也是醉了….告诉爸要出国的时候，他强烈反对说了很多很多理由，我就说了一句：“我想出国”。爸就不再坚持。打电话告诉爸找到第一份在电视台的工作，爸好高兴，连着说：‘就不相信我小孩找不到工作’ 生完小孩换工，爸那一天喝了很多杯茅台……爸就这样，话不多，但我知道他是疼我的，很疼很疼的那种。我也习惯了万事有爸顶着，在他的庇荫下我们拥有了天真烂漫的童年求真向善的成长顺风顺水的就业。

我爸身体一直很好，退休还闹情绪，后来帮姐打理生意才作罢。我自己亲身体验的就是我爸腰椎盘软骨磨损，他听了国内亲戚医生的话和同年纪要么去世要么残废的遭遇，一方面痛得无法入睡，一方面担心不能落叶归根，做针灸拍片吃药都行就不敢做手术，天天在厅里呆坐，叫他回去睡觉就说：你帮我买机票吧…我实在忍不住这般的折磨，拗不过我就硬起来，给他两个选择，要么做完手术就回国，要么不做手术熬时间。经过两个月的抗争，终于成功劝导他接受外科手术。因为医院没有粤语翻译，我幸得主治医师的默许，我浑身裹着医护人员装备，每过一道门就消毒一次，直到看到我爸躺在手术台。仿佛有所不舍，临走时我就握握他的手，说一声‘爸，没事的，我在外面等你’。出来我就哭了，其实我是强作镇定，内心恐慌的很，生怕自己的决定出差错。医院的空气闷得难受我无法呼吸，我需要到外面换气。4个小时我那一片空白的脑袋在四周静谧的狂野中茫无目的地行走。好不容易等到接人的通知，进去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爸变成了大头娃娃（估计是麻醉药的缘故），拼命地挣扎着想起来，含糊不清地叫着‘’回家，回家！‘’，真的，我生完小孩觉得很幸福，看完那一刻没有理智的老爸我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终于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强忍着眼泪，叫护士打了镇静剂，陪着老爸回到留医病房。还是因为缺乏粤语翻译的缘故，我破例得以在病房加了一张床。托上天的恩惠，手术非常成功，我很感谢那位主治医生，这关总算熬过了，回到深圳吃了一些药，忧郁症也好了，虽然退出工作岗位，爸回复原来的生气后，主动承担起撰写族谱的工作，利用公安系统的工作经验不惜辛苦根据线索一处一处地毯式寻根，历经6年成稿。我总相信人在做天在看，爸爸估计做好事多，几次脑出血脑中风猝然倒地昏迷经抢救都活过来了。

虽然女权越来越盛行，对于传统的女生来说，男生始终是一个依靠一种托付。爸爸妈妈相识于微时，没有浪漫的浅吟低唱，没有动魄的惊涛骇浪，粗茶淡饭日夜操劳只有并肩的互相扶持和默契的共同经营。期间有挂在脸上的提醒有轻描淡写的吃醋，爸总是笑眯眯地：哎，钱都在你那，别人贪我什么？退休以后爸一下子就松懈了，有段时间百无聊赖，严重依赖亲戚和家人照顾。他过来澳洲简直是度日如年，什么环境好气候好福利好都是无动于衷，坚决不入籍，最过份的一次是5年就住了10天。这几年，妈妈患上糖尿病高血压心律不齐，还有耳聋行动不便，疫情发生后老爸丢掉回国的幻想，80岁重新出发，担负起照顾妈妈的责任。老爸老妈每一天的固定任务就是晾衣服吃早餐，吃药看新闻，淋水清洁，玩麻将吃午餐后午休，准备晚餐饭后散步，看新闻睡觉。有爸的细心照料，疫情期间我们家有红薯有青菜有冬瓜有西瓜有草莓有甘蔗，基本实现自给自足。因为先生不会做粤菜，老爸总是多准备老火汤和菜给我留着。不管任何时候，父母惦记的还是孩子是否已经吃饱吃好了。

我的爸爸多少篇光荣的历史我已经记不清，他只是千千万万父亲丈夫男生中的缩影，有过执着有过抉择有过理想，有过艰苦有过拼搏有过奋斗，有过爱怜有过体贴有过照顾，有过挫折有过失望有过忧郁，有过放手有过离开有过认命，他总是低头做事不知疲倦地奔走，总是无怨无悔地朝着一个目标前行，总是全力履行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为人友的责任，身体力行地诠析着中华优良传统，让其薪火相传生生不息。我的爸爸很平凡，平凡到只是一个统计的数字，但是他在我的心中很重很重…..

2020匆匆地飘过了一半，甜苦都许多许多，亲爱的爸爸，父亲节快乐，愿你和妈妈再过一把瘾！

2020.6.12

程冰